等一切都尘埃落定，兵荒马乱的一天也结束了。

　　

　　 杨璟玉回到自己的房间整理用品。公子悄悄出现，绕着房间踱步了几圈，最后选择在床底下蜷缩着。

　　

　　 众多行李中，只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——上次任务中，他在营救顾清池的同时，顺走了祭司殿里关于通灵术的书籍。

　　

　　 当时他想到的是，既然祝安饶作为普通人通过修习通灵术与山神交流，按理说自己也可以与赤狰对话。既然动了这个想法，鬼使神差下就将它带走了。其实他并没有坏的打算，只是潜意识中好奇这个让他痛不欲生、曾经祸乱人间的魔物到底是什么样子。这才是他特地随顾清池下山的真正意图。

　　

　　 但他至今都没有得到答案。每当他想翻开这本典籍，总会有种莫名的忌惮。加上昨日里掌门对他的告诫，更加动摇了这个原本水到渠成的想法。

　　

　　 心底的直觉告诉他，一旦开启就再也无法回头，直至跌入深渊，万劫不复。但愈是畏惧，好奇心愈像魔鬼一般驱使着他，让他内心挣扎无法自拔。

　　

　　 像他这样没有希望的人，其实并不怕堕落和失去，甚至隐隐有些期待深渊的最深处是何种光景。但是不行，人妖本殊途，万万不可越界，君子应当审时度势、克己复礼，怎能被邪欲蒙了心智。

　　

　　 内心争斗了一番之后，他将典籍藏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，躺在床榻上准备入眠。

　　

　　 在梦和现实的中间，将睡将醒的地带，窗外的雨点打在枝叶上淅淅沥沥的声音逐渐淡去，耳边传来某种生物气若游丝的呼吸，令人熟悉的恐惧和不安在心上盘旋，他不敢睁开眼，或者发出任何动静，身体像被抽丝剥茧一般丧失了力气。

　　

　　 突然一股奇怪的燥热感操纵了他，黑暗中，他感到自己被一团阴影笼罩着，无形的大手伸进他的胸膛，将五脏六腑一点点掏空，每一寸皮肤像被火烤一般。持续不断的剧痛让他四肢痉挛，喘息不止。

　　

　　 如此熟悉的感觉....是他又来了。杨璟玉绝望地想着。

　　

　　 身上的冷汗濡湿了被单，他猛地睁开眼。看见一团巨大的黑烟压在胸前，耳边传来魔鬼尖锐的狂笑。他想挣扎，想叫喊，但黑烟紧紧掐住了他的喉咙。他用尽全力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，他感觉自己马上要被碾碎了。

　　

　　 好痛....好痛苦....救救我.....饶了我吧.....好痛.....求求你.....

　　

　　 似乎这次神明听见了他苦苦哀求的声音。冥冥中，有人在外面轻声叩门。

　　

　　 “殿下？你没事吗.....？”

　　

　　 谁？杨璟玉艰难地扭过头，仿佛溺水者看到一块浮木，拼命想要抓住。

　　

　　 谁都好，拜托，快来救救我！他使劲伸手，发出更大的声音。门吱呀一声开了，烛光照进房间每个角落，随之阴霾尽数褪去。

　　

　　 杨璟玉的眼前一片敞亮，身上混沌的黑烟不见了，他才透过气来，同时彻底清醒。看见门口不知所措的谢轻云，只觉得头晕目眩，整个人如虚脱了般无力动弹。

　　

　　 这时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，似乎每次睡醒都要大发作。咳得他直不起腰来，谢轻云立马上前拍抚着他的后背，一直咳到把肺腔都咳清了，他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，深深喘了几口气后，才能恢复呼吸。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见他平静不少，坐在床头给他把脉。发现他除了心跳急促以外，并无其他异常。于是给他拂去脸上的汗水，轻声问道：

　　

　　 “殿下，您这是怎么了？”

　　

　　 杨璟玉虚弱地笑了笑，道：“我没事，打扰你休息了吗？”

　　

　　 “怎么会....”谢轻云尝试安抚他的后背，帮助他调理呼吸。“能不能告诉我，是什么病？”

　　

　　 “赤狰的诅咒，所谓的噬魂之苦。它并非生理上的疾病，是治不好的。”杨璟玉再次躺下，看着纸窗上流淌着波纹状的水帘开始发呆，雨声依旧轻轻敲打窗沿。

　　

　　 这是多么令人难堪的一幕，但接二连三被对方看到自己不堪的模样，他反而感到释然了。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则目光如炬地看向他，烛光摇曳将他的脸庞映照成金黄色。那目光中竟然有圣人般的关怀，直直照亮了璟玉内心掩藏的恐惧与不安，却又不敢去触碰这份温柔，他现在只想躲起来，躲到那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去。

　　

　　 “殿下，我们总会有办法的。请相信我，我会治好你。”

　　

　　 杨璟玉颤抖了下。多么无知又可笑的承诺啊，但他明明觉得对方的话荒唐至极，自己的心却狂跳不止，像是某根沉寂已久的弦被悄然拨动。

　　

　　 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取笑：我究竟怎么了？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默默地等待着他的回应。结果他酝酿了许久，竟冒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：

　　

　　 “小郎中，夜里好黑。你能睡在我身旁么？”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显然被他的要求听得有些懵了，笨拙地答道：“啊....好啊。殿下居然怕黑？”

　　

　　 “算是吧。我怕黑暗降临，方才那个怪物又会回来。”杨璟玉脸上沉重的表情消失了，他会心一笑。“毕竟我是个胆小鬼啊。”

　　

　　 真是个古怪的人啊。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带着局促和惶恐，吹熄了蜡烛，盖上被单躺在榻的另一边，柔声说：“做个好梦，殿下。”

　　

　　 晦暗的房间中，两人静听着雨声，四周万籁俱寂。谢轻云感到自己离对方有些太近了。

　　

　　 好美啊....虽然无法看清他的脸庞，但谢轻云还是忍不住暗中感慨道。淡淡的月光洒在他的睫羽上，随着他眼睛的张合上下扑朔。在他完美无缺的脸上，最动人的果然还是这双眼睛。就像一面映照着世间万物的镜子，将夏夜的雨水，深邃的天空，清脆的蝉鸣等一切美好的景象统统海纳其中，只一瞥的瞬间，便让人深陷无法自拔。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呆了许久，有些不自然地翻过身去，强迫自己入睡。杨璟玉在黑暗中聆听着身边人缓缓起伏的呼吸，竟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。

　　

　　 从小习惯抱着痛苦和无助独自渡过漫长黑夜，他不认为有人陪伴会更加好过。现在他们共享着充满宁静的此刻，是两个人之间创造出的一片净土。连接着过去现在未来，他的痛恨、卑鄙、软弱和那不堪一击的自尊，他居然觉得自己从某种意义上得到了救赎。

　　

　　 杨璟玉平静地合上双眼，百感交集之下，他感到脸庞淌下两行温热。他没有擦拭，因这个秘密只有静默的黑暗知晓。此时泪水不出于悲喜，也并非疼痛所致，竟找不出任何意义。

　　

　　 他不禁又扪心自问：我到底怎么了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