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杨璟玉再次醒来时，已是烈日当头，公子在他的身旁懒懒地伸着腰，枕边人也早已离开。昨夜残留的雨水被艳阳蒸干，空气中弥漫着湿热。

　　

　　 雨停后，他难得的没有做梦。今天是去轩阳门报告的日子他赶忙梳洗换上衣服，朝大殿走去。

　　

　　 轩阳门的人员很少，要务基本掌管在柳文若和顾清莲两个亲传子弟的手上。两人之间分工明确，柳文若负责各门派的行政管理，顾清莲则是整理经典和各种文书资料。

　　

　　 杨璟玉喜欢书卷，掌门便将他分配到顾清莲手下打理。由清莲领他到万卷阁熟悉工作，这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清池的兄长。他看起来和自己年龄相仿，成熟稳重，言语甚少。

　　

　　 通过观察他平日的工作，杨璟玉觉得他是个努力又正派的人，眼神中有种非同常人的坚毅，并且和表面的清心寡欲不同，他暗中非常在乎他的弟弟。

　　

　　 “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清池的照顾有加。”顾清莲彬彬有礼地作了一揖，这是他对杨璟玉说的第一句话。

　　

　　 “谈不上照顾，前辈言重了，我们只是朋友。”

　　

　　 在顾清莲的询问下，杨璟玉分享了之前他们的一些经历。想到自己也有个许久不见的弟弟，有时能够理解同为兄长的心情。虽都不太擅长聊天，两人工作之余闲谈的话题越来越多。

　　

　　 到了黄昏时分，顾清池突然造访，让原本轻松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。

　　

　　 顾清池见二人相谈甚欢的画面，并没有上前打招呼，只对杨璟玉说了一句：“结束后来找我，带你去个好地方。”

　　

　　 “好。”

　　

　　 杨璟玉见他并不想搭理兄长，顾清莲也只是看着他不动声色。三人的眼神传递间充满了尴尬，便不知道该说什么。真是一对令人束手无策的兄弟啊。

　　

　　 傍晚，他们去往山涧深处的一眼仙泉。这个地点藏得很深，山上鲜有人知。据说泡上半个时辰，有帮助愈合伤口，疏通灵力的功效。周围水雾缭绕，迷迷朦朦，什么都看不真切，倒是清静的很，适合修士们调息养神。

　　

　　 “这地方不错吧？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。对你的病也一定有好处。”顾清池骄傲地说。

　　

　　 “多谢。”

　　

　　 两人除去衣衫，泉水清凉，刚好浸没到胸口。当皮肤适应了水温后，身体从内向外地放松下来。每一根筋络都得到舒缓，令人飘飘欲仙。

　　

　　 顾清池无意间瞥见对方雪白而纤细的身形，在朦胧的水雾中半遮半掩，竟莫名觉得有些香艳。他的目光逐渐迷离，最终果断地从对面的方向移开。虽然也不清楚自己在回避些什么。

　　

　　 待心情渐入佳境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，杨璟玉主动提到了顾清莲，以及他们扑朔迷离的关系。

　　

　　 “并不是你想的那样.....”

　　

　　 顾清池含糊其辞道：“怎么说呢，我们之前感情还挺好的。后来因为目标和步调不同吧，就逐渐分开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 “是怎样的隔阂？让人很难不在意啊。”杨璟玉追问道。

　　

　　 顾清池半眯着眼，将脑袋以下都浸没在水中，娓娓讲述那些他不愿回忆的过去。

　　

　　 很久以前，从他有意识起，就一直和顾清莲生活在这座山上。他不知道他们的父母是谁，兄长告诉年幼的自己他们在人间远行，才将两人留在美丽的仙山上。但清池的心里清楚，这是掩饰他们是孤儿的现实，他并不在乎父母的真相，或者说有了兄长的陪伴，父母反而是多余的。因为顾清莲是天生善于付出的那类人，他将所有时间和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弟弟。这使顾清池在精神上非常依赖他，好心的老道长会照顾他们的起居，两人一起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。顾清莲会给他做他最爱的点心，会躺在草坪上一起数星星，会将枯燥乏味的道经用最生动的语言讲给他听，会教他如何打理瑶池里的仙鹤们，会将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。

　　

　　 受老道们的影响，两人开始对仙术产生兴趣，认为成为道士就能拯救世人，获得无所不能的力量。于是拜入轩灵门修行，此时的清池还很年幼，天真懵懂，除了兄长谁也不敢接近。顾清莲只能一边修行一边照顾弟弟，轩灵门的师父很凶，总是驱赶他，他就一个人在门外捉蛐蛐等到兄长下学。听弟子们说，顾清莲在修行中展现出惊人的禀赋，短短三个月便突破了练气，十分得师父器重，是个一丝不苟的天才。其他弟子只有眼羡的份，清池更是以他为傲，将兄长视作榜样，相信他会成为令世人都为之侧目的大英雄。

　　

　　 等清池达到了修行年龄时，清莲已经频繁下山执行任务了。大部分时间都是师父柳伯在照看他，他发现师父其实是一个喜欢小孩子的人。大概是受到清莲的嘱托，师父私下对他关怀备至，总是收拾他捅下的篓子。但清池小时很顽劣，之前的他总是乖乖跟在兄长身后打转，兄长不在，他就带领弟子捉弄这个吊儿郎当的师父，屡次触犯戒规。人们经常看到他在门前的老树下罚跪，戒尺也挨了不少，偏偏不知悔改。柳伯对他又爱又恨，只能拿着教鞭追在后面打，除此一点办法也没有。后来认识了同门宫晓贤，晓贤比他稳重不少，他这才慢慢沉下心来练功，希望兄长能够看到自己的努力。然而他的天赋并不突出，和师兄弟们比起来总是慢了半拍。但他从来不害怕打击，也不怀疑自己的潜力。有的人就是开窍晚，只要发狠努力，终有一天会锋芒毕露。毕竟他可是顾清莲的弟弟，怎会差到哪去？

　　

　　 然而兄弟间的美好在顾清池十二岁那年一去不返。顾清莲在一次执行任务后，变得不再和蔼可亲。常一个人在房间闭关修炼，一坐就是整整一天，清池只能远远在窗外望着他的身影发呆。不仅陪伴的时间少了，他对清池的态度也日渐严厉了起来。从前什么事都会惯着他护着他的兄长，似乎被他消磨了耐心。每当清池满心期待地在山头等待他任务归来，他只会反复告诫一句话：专心修行，不许贪玩。或者清池在空闲时邀他去附近走走散心，他总是摇摇头，说自己还要修炼。突如其来的冷淡，让清池感觉自己被有意回避了，却全然找不到原因，整个人都消沉了许多。后来，他午睡时听到其他弟子们说着闲言碎语：

　　

　　 “上次掌门大人视察轩灵门，还特意召见了顾清莲，是真的吗？”

　　

　　 “当然了，我可是亲眼看到的。听说他在任务中表现优异，天才的名号早就传出去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 “掌门大人惜才，又太久没有收过弟子。想必是不愿顾清莲**在平庸之中吧。”

　　

　　 “你的意思是他要收顾清莲为徒？天呐！”

　　

　　 “很有可能吧，要是我等也有他这样高的才能就好了，真是令人羡慕啊。”

　　

　　 兄长要去轩阳门？顾清池大吃一惊，他从来没跟任何人提及此事。这不可能是真的.....要知道师从了掌门，他们就再难以见面，从此无异于分道扬镳。兄长真的要留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吗？顾清池原本纯真无暇的眼中充满了茫然和忧虑，他再也没有心情练功，也不敢当面质问兄长。因为兄长太优秀，被掌门相中是件无比荣幸的事，况且他也不是小孩子，凡事都可以独立自理。那自己这般忧愁难安又是为何？谁人都有追求光明前程的权利，要怪只能怪自己不够强大罢。顾清池明明都懂，但他无法接受那么爱他的兄长会和自己分离。如果换做是他，他宁可什么都不要，能和兄长在一起就足够了。对了，顾清莲曾经承诺过，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他的，他一定会信守儿时的诺言。

　　

　　 那天顾清莲悄无声息地背上行李离开了，连一句话、一张字条都没有留下。得知的那一刻，顾清池听到了内心崩塌的声音。他疯狂向旁人询问兄长的去向，听说他又在执行任务，顾清池头也不回地冲下了山。他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山上，也不知道清莲去了哪儿，像只无头苍蝇执拗地向前跑。为什么？为什么他要离开我？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？还是嫌我太麻烦了？修行真的有那么重要吗？他为何要如此对我？

　　

　　 排山倒海的疑问瞬间向他袭来，似乎是冲昏了头脑。顾清池在树林里横冲直撞，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，自己要去哪里，之后会怎么样。他只会猛跑，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纷乱的情绪甩至脑后，不然怕自己真的会疯掉。然而没过多久，疲惫、寒冷、恐惧、无助等感觉接踵而来，让他几近虚脱。这是一个寒冷的夜，漆黑又寂寥的树林似乎没有尽头，乌鸦在树枝上盘旋，月光被阴云遮蔽。顾清池耗尽了体力，瘫软在地上。望着眼前空洞的景象，他隐约听到了野兽的低吼，正从四面八方向自己靠近。兄长…你在哪里…他不敢挣扎，更不敢呼救。满脑子都是顾清莲挺身而出，挡在自己身前的样子。这个曾经能为他抵挡一切的高大身影，如今到底去了哪儿？

　　

　　 终于，悲伤像决堤的山洪一般将他吞没，他无法自抑地大哭起来，泪水抽抽嗒嗒地从脸颊滑落，哽咽使瘦小的肩膀一颤一颤，这是清池第一次哭得像个绝望的孩子。只要兄长能回来，他什么都愿意去做！顾清池蹲在草丛里抹泪，听见脚步声迅速逼近，他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，每根汗毛都在瑟瑟发抖。

　　

　　 “小祖宗，总算找到你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 顾清池仰头一看，来的竟然是师父，心急火燎的样子像是寻了很久。他不想让师父看到自己哭丧着脸，连忙将头埋进两膝之间。见他这副别扭的模样，柳伯觉得心疼又好笑。他走到清池身边，揉了揉他凌乱的头发，弯腰将他背了起来，踏上回家的路。清池的脸贴在师父宽厚的肩上，心里一阵温热，泪水将柳伯的衣襟也浸湿了。

　　

　　 “师父，兄长去哪里了？他为什么要离开我？”

　　

　　 柳伯和蔼地告诉他：“清莲有想要完成的目标，他正在为此而努力。你已经长大了，不能停留在原地哭哭啼啼，若是想念他，就努力离他更近一点。”

　　

　　 杨璟玉听完两人的故事，问道：“所以，这是你如今对他仍有介怀的原因？”

　　

　　 “不….”顾清池的脸色看起来很矛盾。“当时的我只是过于依赖他了，离开他后我开始独当一面，变得越来越强，才发现生活中没有他，自己也能过得很好。他选择离开我是对的。”

　　

　　 “那你的心结究竟是？”

　　

　　 “我自己也说不清。大概因为他太优秀，我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，让人十分落寞。就因为我这样无能，才会成为拖油瓶，他才会将我抛下。或许见到他的时候，我不由自主地带入这些情绪。其实我介怀的不是他，而是不配和他站在一起的自己。”

　　

　　 “我倒觉得原因没有这么简单….”杨璟玉若有所思道。

　　

　　 “怎么说？”

　　

　　 “他抛下你的背后，说不定背负着什么秘密呢。”杨璟玉踌躇不定地说：“他给我的直觉，是个负重前行的人....当然我只是猜测，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
　　

　　 秘密？

　　

　　 这个词在顾清池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。他不是没有想过，那次之后，兄长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瞒着自己，然而并未找到依据。但既然杨璟玉也有同感，就有一定的可能性。他从未如此笃信这个直觉，对杨璟玉说：

　　

　　 “你在轩阳门时，帮我多观察一下顾清莲，如果发现什么异样的地方及时告诉我，好么？”

　　

　　 “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