之后杨璟玉留在夫人府暂避风头,他常常与白蕊聊天。
通过她的讲述,进一步了解了许康城被攻破的过程:许康作为北济边防第一大城,具有独特的战略意义,瓦隆势力觊觎已久。出乎意料的是,这次竟两日之内被彻底攻陷。在他们全面进攻之前,首领克烈曾向城主发出通告:若不开城献降,瓦隆军进城后必赶尽杀绝,一个不留。城主根据以往的经验,果断拒绝投降,积极备战。结果瓦隆军此番不同以往,表现出惊人的战斗力,令守城将士节节溃败,经历两次血流成河的战役,城门失守。克烈带领士兵直入城主府,凡是活人通通斩杀,唯独放过了白蕊。
白蕊不忍见城中的百姓被军队如此践踏,决定忍辱负重,向克烈谄媚。虽然刚经历了惨痛的战争,两人却很快定下了婚约,不日后就要举行仪式。克烈将以瓦隆族的习俗,亲自上夫人府接亲。
杨璟玉询问他们制胜的关键是什么,白蕊说瓦隆人不久前组建了一支极其诡异的军队,军中的士兵都拥有罕见的战斗力。据逃出来的士兵说,这次的对手体型庞大,力量和作战方式绝非人类,更像一群残忍嗜杀的猛兽,和他们作战的士兵都被撕得四分五裂。这支军队似乎被克烈称作兽兵,对他唯命是从。
“兽兵?”
杨璟玉从未听过这支军队,大概是他们头一次上场作战。之前他亲眼见过守城军的尸体,几乎没有完整的,尤其头部和身体被撕扯得最厉害,依伤口的截面看是暴力所致,很多部分甚至出现啃咬的痕迹。进城后他却没见到任何类似兽兵的影子,十分让人不安。至少活捉一个就好了…..
“….克烈好像还找了一名新的军师。这是真的么?”
“没错。”白蕊对他知无不言:“我听克烈说,这个军师名叫江影。虽是个中原人,却十分得他信赖。我之前见过其人,穿着古怪的衣装,感觉不是很正经。”
看来要摸透他们的情况还得费一番功夫啊。杨璟玉心里默想。
明天就是白蕊出嫁的日子,中午克烈便会带花轿前来接亲。阿桂已经将出逃的事宜安排妥当,趁他们的人在布置仪仗,带着一府里的一百多人从后门悄无声息地出走。而白蕊这一去与大家将是永别,她今天一直和阿桂待在房中,两人说些惺惺相惜的体己话。到了晚膳时,杨璟玉也没什么胃口,或者说弥漫在城中的血腥味,以及接济灾民的淡粥让他难以下咽。他读了会书,在府中漫无目的地游走,竟就时至深夜了。再过几个时辰,这遍布着尸首的大街上就要张灯结彩,铺十里红妆,同时充满热闹与悲凉。这样怪异的婚礼,坐在花轿上的白蕊该是何种心境呢?杨璟玉不知不觉走到夫人的卧房门口,淡淡地想着。
房间的门虚掩着,没有点灯。透过清冷的月光,杨璟玉朦朦胧胧地看见白蕊端坐在窗口,望着远方失神,背影似优雅又似忧郁,像一株紫萍在风中摇曳。瘦弱的身姿越来越虚晃,下一秒消失在空荡的房间。杨璟玉几乎同时奋力冲向窗台,在一片漆黑中抓住了她的手腕。此时白蕊的身体已经悬空,她惊愕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未干。
“你….你怎么?”白蕊失魂落魄地看着杨璟玉将自己拉了回来。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,抬起空洞的眸子凝视对方。
“夫人,请不要做这种傻事。”杨璟玉喘着气说。刚才一番让他用尽了力气,也累得摔在了地上。“….您还这么年轻呢。”
“你为何知道我要自戕?”
“只是恰好碰上了。或者是冥冥中的某种感应,人若是想死,这种心情是掩盖不住的。”
白蕊一听,轻轻垂下头,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胸前。“你之前不是说过让我自己选择吗,这是我唯一能做的选择。”
“你这样阿桂会很伤心的。”杨璟玉低声说道。他发现对方有些哽咽,咬紧了唇,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水光。不知为何,胸中隐隐有些痛楚。
“….还是我替你去吧。”他突然醒悟了般,无奈地说。
“你说什么?”
白蕊抬起头,撞见一张精致如美玉般的脸庞,霎时扰乱了心神。眼前这位男子脱下面具,用如水般的目光与她对视。风姿绰约的身形,仿佛与月光融为了一体,让她觉得这一切变得不再真实。
“我可以化妆成你的样子。”美貌的男子说:“戴着盖头乘在轿子里,应该是看不出来的。”
“那,那你怎么办…..”
他该怎么办,杨璟玉不敢去想这个问题。只是毅然决然地迈着拘谨的步伐,在众人注视下乘上轿子。他抹着浓厚的胭脂,身穿华美的殷红色嫁衣,脚下铺满了红绸。热烈的红色,将周围的断壁残垣衬得更加苍白而空虚,红色....明明象征着死亡,为什么人要用这种颜色来传达喜庆呢?毕竟这些外族人再欢天喜地,也无法窥见盖头下新娘美丽而木僵的脸。
在颠簸的花轿上,他不明白为何自己要替人去牺牲。是心中寻死的渴望阴阳差错中导致了这一切?还是阿桂面对敌人无所畏惧的姿态给了他勇气?他经常捉摸不透自己的想法。可以肯定的是,洞房中掀开红盖头的那一刻,他的死期也将近了,那帮蛮夷大概不会让他死得很轻松。
此时他不是全没有懊悔,若对方是一名男性,他一定会视若无睹,就像他进城以来所做的那样。但他向来无法不帮助女性,或许是曾经体验过作为女性生活的处境,令他对这个朝花般柔弱又绚烂的群体更能产生共情,面对女性时他才能展现内心中最温柔的一面。懊悔之后,他感到自己更加平静了。等到送亲的队伍越来越远,他掀开轿帘,余光匆匆瞟向窗外,一眼瞥见街边士兵们匆匆打扫后,无人留意的半截白骨。
城门外
这支浩浩汤汤的百人逃生大队,此时已经成功与郡守交接,进入黄沙郡境内了。正如计划的那样,他们在破晓时就动身出发,通过密道巧妙避开巡逻士兵的监察,无人知晓他们的转移,在阿桂的带领下,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。到达郡内,人们躲进预先建设的避难所,这才生出死里逃生的感动,放声哭了出来。
“夫人,我们总算是胜利了!”阿桂看到人们平安无事地聚在这里,激动地抱住身边的女子。
白蕊穿着简陋的民女衣衫,这是为了混入队伍逃走特意做出的伪装。她同时热烈地揽住对方,二人几乎要相拥而泣。
“你们做的太漂亮了。”郡守亲自来到避难所,为夫人接风洗尘。“城主的事,下官非常遗憾,还请夫人节哀顺变....”
白蕊屈膝行礼,郑重地向他表示感激,同时忧心忡忡地说:“大人,奴家听说克烈准备乘胜追击,继续攻打黄沙郡。请您整顿军备,随时预备迎战。”
郡守惆怅地发出一声叹息。“下官知道。克烈昨日已递来战书,让我们开城献降,否则下场....和许康城一样。”
“那您的意思呢?”
“先拖着。朝廷有消息,已经派出邱大将军赶往支援,应该不日就会抵达这里。”郡守说:“若实在不行,我们就迎战。誓死不降!”
“大人英明!”阿桂由衷地敬佩道。
如他们所述,黄沙郡很快就要变成第二个战场。届时这个安宁小城面临的,也是血雨腥风,马革裹尸。但白蕊此时心系的并不止此,昨夜那个秀美男子的模样,始终在脑海中纠缠。他的音容,他的目光和叹息,反复击打她的心弦,令她痛彻心扉。是这个人在深渊中拯救了她,让她重获新生。手腕上仿佛还残留他掌中的余温。尉迟修….他现在怎么样了?后不后悔?又凭什么救自己?
白蕊一遍遍地想起和他的交往,心跳开始紊乱。在他的眼中她察觉到和自己一样的忧郁,他的温柔的笑颜,竟有种莫名的熟悉。她愧疚,她懊悔,她痛苦,她…..好想再见他一面。各种情愫向她席卷而来,令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,不知不觉她的眼眶也湿润了。如果这是爱,那么是她第一次爱上一个人。可是她的属意之人转身就去赴死,此生再无法相见。上天啊,多么无穷尽的寂寞!
阿桂见她双目噙着泪水,担忧地问道:“夫人,您怎么了?”
“我是在想,要是今日坐在婚车上的那个人是我多好啊。”白蕊悲哀地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