邱枫和杨璟玉的初次相遇,是在一个萧瑟的秋天,于庄严肃穆的前朝大殿上。
那时的他才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,还没有名字,只是宫中一个不起眼的,受其他太监差使的小杂役,与王侯将相没有半点关系。
他从小就被收养在这个偌大的王宫中,不知其父母是何人,孤单又艰苦地长大。后宫的太监们拿他当苦力,为了生存,他只能一刻不停地埋头干活。吃着太监们剩下的冰冷的馒头,睡在杂物间中僵硬的地板。宫中和他相同境遇的孩子还有很多,但从不奉迎权势,性情耿直到愚笨的又似乎只有他一个。
公公们向来表面上任劳任怨,背地里自恃高贵,最脏最累的活永远都扔给这些无所依靠的孩子们去干。若是他们表现优异,偶尔会得到主人的些许奖赏,若主人心情不好,等待他们的就是无情的冷眼和臭骂。在弱肉强食的王宫中,邱枫无疑是最底层的那一个。任何人都以“喂”来呼唤他,即使他做事老实又勤勉,主人也从来不喜欢他,给他以最刻薄的待遇。
吃不饱穿不暖是他习以为常的生活,他也确信这一生会在穷困与悲惨中过去。意想不到的是,这样的轨迹从遇见太子的那天起,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那天是举行一年一度的国宴的日子,王宫四处都是隆重的仪仗。黄旗之下,文武百官纷纷到场,享受乐会和佳宴。国君正坐在朝堂之上,俯视着大殿中群臣齐聚一堂的景象,恢宏大气,尽显威仪。
如此铺张的宴会,对于后勤部门来说自然是出奇忙碌的日子。邱枫一直跟在主人身后整理卫生,打点和接待各路人士。期间主人吩咐他,去给坐在殿堂一角的太子端茶送水。
服侍太子本是件不得了的殊荣,但这个杨璟玉可不一样。除了今日这种特殊的时候,他平时从不在朝堂上现身。但在群臣纷至的宴会中身居角落,实在是不成体统。加上围绕他的关于赤狰的诅咒,让公公们都敬而远之。这份“殊荣”自然是让给手下人去承受了。
邱枫远远地留意到太子,他穿着华丽的女式宫装,正襟危坐,金色的裙摆和绸缎铺散在地上。他的身体看起来有些不适,正用长袖捂着嘴轻声咳嗽。迟迟没有人给他上水,在一片欢声笑语中,显得格外寂寞。
虽然他的地位远在自己之上,邱枫竟不由得心生怜悯。准备茶水时,他在茶盘中放了一碟润肺的银耳羹,低着头上前盛给太子。
“多谢。”太子温柔地对自己说。
邱枫第一次被人感谢,情不自禁地抬起头,正瞥见太子百合花一般的笑容。他的容颜比传闻中更加惊艳,而这个距离刚好可以察觉到他眉眼微微的舒展,嘴角优雅地扬起。如绵绵的春雨渗入他的心田,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留了万年。
邱枫从未见过如此美好之人。
“放肆。”
一句厉声喝斥打破了其乐融融的空气,邱枫抖了一抖,思绪猛然坠入现实,发现国君正用愠怒的眼神审视着自己。殿堂上顿时鸦雀无声。
“一介杂役,竟敢用那样暧昧不明的眼神盯着太子,有何居心?”
国君的逼问带着震慑的气场,邱枫无法辩驳,只好仓皇跪在地上,任其处置。周围的臣子们开始交头接耳,这时他的主人颤颤巍巍地站出来跪在一旁,磕头求饶道:
“皇上息怒,皇上息怒!这小崽子不知好歹,奴才这就把他拖下去斩了。”
说完他立即吩咐属下们将邱枫架走,国君只是冷眼看着,一声不吭。
“且慢。”一个清澈又响亮的声音传来。
属下们突然停下了手脚,发现是太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,朝着王座的方向深深行礼。
“父王,儿臣请您留他一条活路。”
“你竟敢为这杂役求情?”国君狠狠地瞪着他。
杨璟玉直视着他的眼睛,不紧不慢道:
“父王息怒,爱美之心人皆有之。况且古代圣贤有云:食色性也。北济国的刑律用于处置违法乱纪者,若是连人之欲念都要触及刑律,怕是过于严苛。国宴上杀人,更是不吉祥的预兆。儿臣以为您应该从宽处置,朝野上下都会传颂圣上宽宏大量的美名。”
此言一出,群臣哑然。跪在一旁的公公也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。只见国君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。
若是听从,他的权威被儿子挑战。若是不从,倒真在群臣面前落下个蛮横无理的形象。两相权衡之后,他冷笑一声,讥讽道:
“既然如此,就让他贴身服侍你吧。他喜欢看你,就让他好好看看,看个仔细。”
“是。”杨璟玉拱手道。
邱枫听完两人的对话,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被国君任命成为太子的随侍后,从前身边的人们都离他远远的。他独自搬进了太子的寝宫,宫里宽阔而清冷,除了几个照顾起居的侍女,再无人光顾,是个远离是非之地。
也是在这里,邱枫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隔间。夜晚,他躺在柔软又温暖的被褥里,心中不由感谢太子的恩情,睡得格外香甜。
自己何德何能,让他在国君面前以身犯险?一个小小杂役的命,在他们这些人眼中再卑微不过。
然而即使在宫里,邱枫也从没有机会见到太子。此人深居简出,不喜欢被打扰。他除了偶尔打扫一下庭院,没有任何差事。大部分时间就漫无目的地在宫中徘徊,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。日子长了,实在有些寂寞。
如果可以,他真想再见一见太子,亲口感谢他的救命之恩。
那天清晨,树叶和草木湿漉漉的,空气清凉。满院的草经昨夜雨水滋润,青翠欲滴。
邱枫来到庭院里,芬芳的花香钻入鼻腔。他见院中杂草丛生,多年未加修整的样子。杂草与鲜花矫揉在一起,野蛮生长。原本精致的庭院,因无人打点变成一片荒野,实在不太雅观。
作为仆役,邱枫没有理由对这片乱象坐视不管。他拿起长剪,在院中忙碌了两个时辰,将花木规整得干净又整洁。
这下就顺眼多了,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。
“你…..”
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。邱枫转过头,是太子穿着睡袍在门口注视自己。
“殿下!”邱枫的脸上充满了欣喜。终于,终于又可以和他说话了。
“奴才给您请安。”
杨璟玉呆了一会儿,无奈地笑了笑。“免礼。你为何要修剪这院中的草木?”
“奴才见这些杂草太旺盛,就自行清理了。”邱枫见他神色不对,有些心虚地说:“嗯….您不喜欢么?”
“我更喜欢它们原本的样子。”
邱枫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事。
“任由这些野生草木自己生长,人不加以干预,我认为才是一种理想又自由的状态。用我们的美感去束缚其它生灵,倒是不美了。”
“抱歉,奴才不该自作主张。”邱枫跪在地上,无颜再面对太子。
杨璟玉垂眼温和地看向他。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回殿下,奴才没有名字。”
回想第一次遇见他时,王宫中的枫叶绽放骄阳般的红色,缓缓飘落在风中,层层叠叠地铺满了大地。同样是红色,每片落叶都深浅不一。正如这个少年眼中的坚实和隐忍。
杨璟玉思忖片刻,道:“那我就叫你阿枫,可以么?”
邱枫漆黑的瞳孔中焕发出点点光亮。
“好。”
“殿下之前的救命之恩,奴才会一直铭记在心。还有,奴才看您的眼神只有欣赏,绝无僭越之意。”
“不用在意,只是我不喜欢别人死在面前。弄脏我崭新的衣裙。”
邱枫摇摇头,说:“奴才的命是您给的,奴才一定要还。”
“那等你日后变得强大了,再偿还不迟。”杨璟玉莞尔一笑。“阿枫,你是个勇敢的人呢。”
“为何?”
“你在朝堂上面对国君的威吓和处刑,依然面不改色啊。”
“奴才不怕死,只怕您颜面扫地。”
向来不苟言笑的邱枫,终于发自肺腑地用笑容回应他。从那一刻,他暗自立下决心,这一生要誓死追随太子,成为他最强有力的后盾。
在往后的日子里,太子和邱枫的关系愈来愈亲近。两人也放下了所谓的君臣,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。
在长期的相处中邱枫发觉,太子并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高冷难以接近。倒是他对于重要的人,有一颗温柔又热忱的心。
除他之外,太子和姐姐兰琴的关系有如亲人一般,三人经常坐在房中谈天说地。邱枫先前认为自己身份低微,不配与王侯将相的子女共处。但兰琴对他的照顾有加,彻底打消了他心中的芥蒂。
“阿枫,天气凉了,要保护好手掌。”兰琴握住他满是冻疮的手。这些是他往年干活时留下的,每到冬天就会复发,伤口裂开又愈合。
她会耐心地给邱枫一遍遍敷药,这细微的举动将他铁石般的心融化,随着手上的疮疤彻底消失,他对过去经历的疼痛、谋生的孤独都从回忆中逐渐淡去了。
现在的他已不是孑然一身,他开始有了牵挂和爱,有了一个温暖的家,和一个想要效忠一生的人。
两年后的某天里,他的人生又有了新的转折。那时太子在当代大将军的教导下开始习武,却因为薄弱的身体基础,屡屡收到重挫。邱枫在一旁观看着,很是揪心。
他一边琢磨着将军示范的招式,一边归纳其要领,课后引导太子练习。出人意料的是,太子竟对自己说:
“阿枫,我早就看出来了,你的武术天赋远高于我。明天起我和将军知会一句,让你同我一齐练武吧。”
“什么?”邱枫想都不敢想,太子的意思是要将自己引荐给将军为徒。慌忙说:
“殿下,这万万不可。我没有这种天赋。再说身为仆役,就算练就一身武艺,也无济于事呀。”
杨璟玉没有丝毫动摇。“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没有错,不能让你的才华继续被**了。再说,你学会了武功还能保护我,怎么会没用呢?”
邱枫听后犹豫不决,但最后还是听从了太子的建议,来到了练武场。
他怎么也想不到,自己竟然在学武方面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悟性,加上之前在饥寒交迫中练就出极佳的身体素质,很快就成为大将军应以为傲的爱徒。
过了几年,邱枫便将师父的武术完好地学习过来。大将军是个惜才之人,他非常赏识邱枫的才能,一直在暗中培养。不仅是武术,还教他各种兵法和行军布阵之道。始终坚信他虽然出身卑微,且目不识丁,但终有一天会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。
二十岁时邱枫终于走上了战场,凭借高超的武力在战斗中所向披靡,令所有老将们为之侧目。一个毫无背景,闻所未闻的年轻小辈,竟然初战就获得如此一鸣惊人的成绩。
从此邱枫正式纳入了大将军的麾下,开始南征北战。很少有机会回到王宫了,哪怕这里有他朝思暮想的二人。虽然他的官职节节高升,身体也早已奉献给国家和百姓,他却依然自称为太子的家仆,因为他发誓要永远忠实于太子。
后来王宫里发生的一系列变故,兰族满门抄斩,太子逃离王宫,他都是后知后觉。不明就里的他,无法想象自己出宫之后,太子和姐姐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和痛苦。为此夜夜辗转反侧,悲痛欲绝。再看到王宫中的枫叶飘落时,他第一次觉得秋天是如此悲凉的季节。
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他们,如果我在他们身边,哪怕能帮上一点点也好。
直到今天,他与太子重逢的那一刻,救赎与深深的愧疚同时占据了他的情感,让他不禁热泪盈眶。
“殿下,为什么不带臣一起走?您说过让臣留在身边保护您的。”
杨璟玉伸手抹去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,轻轻叹了口气。
“傻瓜。能有今天的成功,你的才能和内心早就不属于自己了,去为苍生去创造更多的价值吧。不要再当我的附属。”
“可是,殿下…..”邱枫哽咽了一会,自知没有辩解的余地,只是心如刀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