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

　　

　　 清晨，谢轻云朦朦胧胧醒来时，已经日头高升了。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，感到身体有些酸痛———自己竟在这僵硬的石板上睡了一夜，许是太累了。

　　

　　 “师弟，你的伤好些了么？”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茫然看去，见谢安行正在房中给一名患者疗伤。他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，将上衣撩起，发现伤口处有新换药的痕迹。他强撑起身体，跌跌撞撞想要走出门去。

　　

　　 “既然这里有师兄，我就去找别的病人了…..”

　　

　　 “等下。”谢安行低声喝道。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浑身哆嗦了一阵，呆呆杵在原地。

　　

　　 “好歹你我也是同门兄弟，这么久没见，连句招呼也不打么？”

　　

　　 “抱歉….”

　　

　　 谢安行用玩味的眼神打量着对方。谢轻云慌忙转过身背对他，他的钻进了拳头，双眼紧紧闭着，豆大的冷汗从鬓间淌落下来。

　　

　　 谢安行拍了下他的肩头，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。“这里不方便说话，你跟我来。”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，他想反抗，双腿却不受控制地跟在对方后面，心头蒙上了一层名为恐惧的阴云。

　　

　　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无人的杂物间，谢安行用钥匙锁上门。冷不防露出了掩藏在善良面具下的真实面孔：

　　

　　 “你小子命还挺大嘛，昨天那个人是被你干掉了么？”

　　

　　 “你在说什么？”谢轻云的后背贴在墙边，一脸茫然道：“我完全不知道啊。”

　　

　　 谢安行像一匹瞄准了猎物的恶狼，嘴角咧成了狰狞的弧度，一步一步逼近。同时欣赏着对方瑟缩的模样，这时的他又找回了久违的乐趣。

　　

　　 “师兄…..我真的什么都没做，请饶了我吧。”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想逃，但双腿不争气地开始发抖。记忆深处那些不愿想起的恐惧与痛苦一齐涌上脑海，令他再次于淫威面前屈服。

　　

　　 是啊，我是个懦弱又没用的人，一直如此。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虽然温柔又乐观，但不幸的是，他到今天依然无法面对自己的过去。

　　

　　 在被师父收留之前，他是在战火中挣扎求生的一名孤儿。从出生起就开始流离失所，为了活下去，他甚至从死尸身上讨衣服，啃树皮充饥。长期的饥寒使他变得面黄肌瘦。

　　

　　 也就是八岁时，他浑浑噩噩地在难民营中找食。大概是看他过于可怜，一名善良的女子给他施了碗热粥，并将他带回了家中。她告诉他，从此以后你再也不用流浪，就留在我身边吧。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不敢相信，世上竟有如此心善之人。后来才知道，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医圣广济公。广济公的门下有很多跟他一样无家可归的孩子，他们一路跟随着广济公，四海为家，并学习她亲授的医术。

　　

　　 广济公的真名叫做谢晚君，这是谢轻云成为弟子后才知道的事情。世人都听过广济公的大名，但她是女儿身的事情却鲜有人知。对他们这些孩子来说，广济公既是师父，也是母亲。

　　

　　 师父说对他们最大的期望，是有朝一日能成为兼济天下的医者。不仅是救济患者，更重要的是要保持一颗以人为本的医心。给绝望中的人带去希望，使痛苦的人拥有未来，这便是他们存在的意义。

　　

　　 师父的这番话谢轻云永远牢记在心里，将其奉为圣旨，并以身效仿。弟子中的其他人却各自怀揣心思，由于师父事务繁忙，门下人数又众多，几乎很少有时间他们充分的陪伴和教育，便任其生长。

　　

　　 师父不在的时间里，谢轻云经常遭到同门的霸凌。大概是因为他身材瘦小，性格老实又腼腆，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众人欺负的对象。刚开始他们嘲笑他脸上的雀斑，之后是集体性的排挤孤立。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天性不喜欢与人起争执，那些攻击与嘲讽都令他感到深深自卑，以及潜意识中的低人一等。除了默默承受，他不知道该如何作出反应，只痛恨自己骨子里的怯懦：

　　

　　 我这样的人，是不可能有所成就，也不配获得幸福的。

　　

　　 好在众弟子中，有一位嫉恶如仇的师姐偶尔会为他撑腰。师姐会大声喝斥那些羞辱他的人，并将他护在身后。但这样的庇护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欺凌。

　　

　　 师姐不在时，弟子们会把他单独带到别处，对他拳脚相加。有时故意扔掉他的书本和药材，甚至明目张胆地抢走他的膳食，命令他去干又脏又累的苦活。拿他取乐，已经成为弟子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日常。

　　

　　 而谢安行也是那作威作福的人之一，谢轻云记得，众弟子中唯他特别贪财。在师父接诊的过程中，常常接到各路达官贵人送来的价值不菲的赠礼。其中有很多谢安行从未见过的珠宝和金银，使他日日惦记，终于在一天夜晚，他鬼迷心窍，从中顺走了些银子揣进自己口袋。

　　

　　 不巧的是，谢轻云刚好就在门口目睹了这一切。谢安行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，一把将他甩到了墙角。

　　

　　 “师兄….放回去吧，那不是属于你的东西。”谢轻云鼓起勇气说道。

　　

　　 不出所料，回答他的是一番激烈的拳打脚踢。

　　

　　 谢安行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，将被揍得无法出声的谢轻云踩在脚下，狠狠胁迫道：

　　

　　 “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，知道么？”

　　

　　 望着他得意离去的背影，谢轻云抱着遍体鳞伤的身躯蜷缩在地上。他的左边小腿似乎折了，怎么用力都无法爬起身。虽然挨打是家常便饭，这一次他却感到无比的委屈和无助。

　　

　　 他并不觉得那些捉弄他的弟子们是坏人，或许因为他们太无聊，又或许是自己太懦弱。他没有办法去憎恶自己的同胞。但今天他眼睁睁地看着师兄犯下恶行却无法制止，心中产生了极大的负罪感，

　　

　　 明天要把情况告诉师父….哪怕被他打死，也一定要说出来。

　　

　　 可来不及让他去报告，第二天一早，师门失窃的事情就传得沸沸扬扬。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前脚刚迈进师门，几个弟子突然窜出来将他按在地上，押送到师父的房间。他这才明白自己已经被安上了小偷的罪名。

　　

　　 “真的没想到。”师父充满困惑地看着他。“你平日是那么乖巧又老实的一个人，若有亏待你的地方，开口说便是。何必做这种不齿之事呢？”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明白自己失去了师父的信任。他揉了揉眼睛，欲哭无泪道：“不是我做的….师父。”

　　

　　 “为师也不愿相信，可其他人已经检举了你，并且在你的房间发现了失踪的银两。”

　　

　　 “可是….”

　　

　　 师兄他们为什么要栽赃陷害？我到底做错什么了？现在他没有丝毫辩解的力气，即使伸冤，手中连一件有说服力的证据都没有，实在势单力薄。

　　

　　 他最敬爱的师父都当他是小偷，对他彻底失望，他顿时觉得自己真的没有脸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。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的眼眶微微泛红，他强忍着悲伤，将头埋得很低。因为怕引起嫌恶，他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抹泪的样子，只敢在一个人的被窝里偷偷哭。

　　

　　 师父以为他诚心悔过，用慈爱的语气说：“看在你之前勤勉学习的份上，为师再给你一次机会，以后千万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沉重地点了点头。

　　

　　 许多年前的往事在心头交织，处处都是不堪回首。画面一转，此时谢轻云被谢安行单手拧住脖子，重重地摔在墙上。谢安行的力气很大，他的双脚已经有些离地。强烈的窒息感令他拼命挣扎，却依然被这只魔爪死死地钳制。

　　

　　 谢安行又露出了这幅令他终生难忘的嘴脸，猖狂地发出最后通牒。“我的人到底藏在哪里了？给你最后三秒。”

　　

　　 “你说的到底是谁….”

　　

　　 “死到临头了还在装傻，就是上次那个蠢货，失手没把你干掉。”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这才恍然意识到，那企图取他性命的刺客并非敌军，而是由师兄亲自委派的。故大惊失色。

　　

　　 “师兄你…..为什么要这样做？”

　　

　　 “为什么？”谢安行冷哼一声，轻蔑地说：“因为你挡到我财路了，该死的家伙。”

　　

　　 “两军交战，军医是最为紧俏的。我本可以靠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大赚一笔，就因为你凭空出现。看在和你同门这么多年的份上，我才打算让你死得轻松一点。”

　　

　　 “你死之后，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军队的医疗，同时得到国难当头挺身而出的赞誉，岂不是名利双收？”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没想到是这样的因果，他近乎悲哀地说：“那请你杀了我吧。”

　　

　　 “别急，你还得把那人的藏身之处告诉我。”

　　

　　 “我真的不知….”

　　

　　 话音未落，谢轻云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。只见谢安行将拇指抠进了他胸前的伤口，滚烫的鲜血从裂缝中迸发出来，将绷带染成一片刺眼的深红色。谢轻云削瘦的身躯疼得止不住地颤抖。

　　

　　 “还不说出来吗？”谢安行蹙紧了眉，深入他伤口的手指逐渐使力，直到鲜血漫过了他整个手掌。

　　

　　 谢轻云咬紧牙关，他像个被掏空的偶人一动不动，却始终没说一个痛字。他的视线忽明忽暗，似乎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