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夜丑时
偌大的相府被黑暗笼罩着。月亮高悬在云中,洒下遍地清光,只有大门和建筑物的背光处黑糊糊的。
夜深人静,家仆中没有一个人敢在屋外行走,知道许山南的亡魂会出来,众人都躲在房间里,大气也不敢出。
顾清池和杨璟玉盘坐在垫子上聊天,走廊深处传来微弱的声音,仔细聆听,还含着些许呜咽。
“来了。”顾清池小声说。
声音缓缓接近,伴随着某种动静和那声音一起向他们移动过来。
接着月光下出现了一个年轻的人影,他的周身发出朦胧的磷光,两眼空洞地凝望着虚空,吟诗的声音长长地拖拽着,仿佛蛛丝一般细长地延伸。
“许公子,别来无恙。”杨璟玉摘下面具,主动向他打起了招呼。
“啊,我真的没有看错吗!您,您是太子殿下?”亡魂毫无防备地惊叫起来,看来他并不是什么都听不见。眼前的虚影因极度激动而颤抖不已。“为什么现在才来,我等了您好久啊……”
“为什么要以亡魂之躯重回这世上?”杨璟玉直截了当地问道。
“您还存在于世,我又怎能安心离去!”亡魂捂着脸,失声说道:“既已作古,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。我好恨自己,为什么终究还是比不过你。太子殿下,你这样清心寡欲的人,不会知道他人如何觊觎你的优秀。比赛那天,我多想在众人,在父亲面前让你颜面扫地!可终究还是失败了,只因为你是太子啊。”
杨璟玉问道:“你说评选有内幕?”
亡魂忿忿不平地说:“当时我一直在留意评委文官的表现,因为他看上去有些两难的样子,让我十分紧张。结果他一直在暗中观察王后的脸色,见她念着你的诗,立刻判你略胜一筹。”
“这…..”杨璟玉的眉宇向上挑了挑,叹了口气道:“是个误会罢。后来母后跟我说,她觉得‘蝉声剪秋意’中的‘意’字用得不妥,应用‘眠’字替代。因此她当时念我的诗,也并不是更中意的意思。但现在说这些,已经为时太晚…..”
“啊!”亡魂仰天嚎叫了一声,随后像是被重拳击中了胸口似的,痛苦地弯下了腰。“竟然,竟然是因为这么荒唐的理由…..把我害死了啊!”
杨璟玉道:“不论如何,一场作诗比赛而已,本来也是场不公的对决。我不明白你为何反复纠结,还积郁成疾。明明只要想开一点就好了。”
“说得还真是轻松呐!”许山南悲愤交加之下竟笑出了声。“可是我除了写诗,根本没有一技之长。除了读诗,根本没有喜爱的东西。我毫不怀疑自己就是为诗而生的,但这唯一的才能又比他人低劣,简直苦不堪言!”
“太子殿下,我第一次读你的诗时,就不禁泪流满面。你生来就拥有着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,而这诗才又是你最不在意的。而你理所当然地坐拥着这些,脸上还常年挂着忧郁,一副对这个世界苦大仇深的样子,真让人恨得牙痒痒!”
见亡魂毫无保留地吐露出心声。杨璟玉被他的愤慨之词感染,产生了些许共情。“你说的都对,我现在能够体会到你的心情了。如果你有什么未完成的心事,我希望能够帮助到你。”
许山南惊于他对自己的大放厥词竟以全盘接受的态度,心情有些动容,却依然不屈不饶地说:“那你愿意与我再赛一场诗么?”
“你是说,在这里?”
“嗯。就让你身旁这位道长担当评委。”许山南指向一直在旁边聆听着二人对话的顾清池。
顾清池连连摇头道:“不行啊,我是个外行人,完全不懂诗!”
“无妨,你只管凭自己的喜恶去判断就行。外行人的直觉有时比专业筛选更可靠。”许山南坚定道:“只要让我最后再比一场,不管结果如何,我都心甘情愿被你收服,拜托你了,道长大人。”
“好吧。”顾清池有些犹豫地答应下来,但显然他对代笔之事仍念念不忘。“可是,你的作品到底是不是真的都是自己所写啊?”
此话仿佛一语中的,许山南怔怔地立在原地,沉吟半晌,最终还是选择了坦白。“事到如今,我全部都告诉你。但请你千万别让我的父亲知晓。”
原来,正如杨璟玉所言,许山南天生并没有多少作诗的才华。但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,狂热诗歌爱好者。
出生于宰相之门,又有个万众瞩目的兄长。许山南自幼便深切体会到自己的无用。他读不进四书五经,练不会八班武艺,他唯一的爱好便是作诗。许歆总是拿他与长子进行对比,怒其不争。在父亲眼中,他就是个窝囊又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,将来必定成不了什么大事。
许山南再怎么不济,好歹能吟几首诗。他千方百计地想以写诗作为进身之阶,但他的诗作却并不能在众多文人中突出。只要有机会,他就会到处找门路,托人情推销自己的作品。然最终的结果都达不到期望,他先前悲哀于自己怀才不遇,但读过杨璟玉的作品后,他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能力的匮乏,并且这样的差距是无法靠勤奋弥补的。被那词句惊艳的同时,他感到自己的存在被无情否定,产生深深的绝望。
怎么办?要不别写诗了吧?许山南自暴自弃地想。可是没有诗的话,他就彻底失去活着的意义了。
正当他痛心疾首之际,耳边传来了不知从何而来的轻飘飘的声音。
“我来为你写诗怎么样?”
许山南茫然四顾,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。
这个声音又说:“你不是在想,自己没有作诗的才华吗?”
“你是鬼吗?”许山南对着空气发问道。
“对啊,我就是你们所说的鬼啦。但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鬼啊。”
即使是鬼,当时的许山南也并不感到害怕,若无其事地与他展开了对话。
“你是谁?为什么要来找我?”
出乎意料的是,这鬼一下子放声痛哭道:“我叫欧阳天,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、生不逢时的诗人。因为执着于写诗,死不瞑目而变成了鬼,残存在这个世上啊!”
“我对诗歌的喜爱比你更甚,也曾创作过一些名篇,以我之才,本应该青史留名,却因战争被**在历史长河中,连一篇像样的作品都没流传下来。若我生在如今这个时代,必能大展宏图,可我的肉身早已腐朽,只剩这满腹的才华无处施展,可惜,可惜啊!”
“所以你想要借我之手继续写诗?”
“我受你身上的诗魂感召,这才找上了你,你同我一样对诗歌有着赤诚的热爱。而对我而言,只要让我继续写诗,我什么都不在意。你不是想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吗?这个交易可是两全其美。”
与鬼达成合作,许山南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会降临到自己的身上,但鬼给出的条件又极具诱惑力。这家伙一定是神明派来拯救自己的,许山南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直觉。
“你不是想参加三日后的诗坛大会吗?”
“想倒是想。”
“既然如此,你就让我来写诗,其他人都看不见我。我代你作,你可凭这些诗一举夺冠,获得盛名。”
许山南对这样的机会求之不得,但还是试探性地问道:“这行得通吗?”
“没问题,因为是我写的。”鬼胸有成竹地说。
短暂的迟疑之后,许山南果断接受了鬼的建议。
三日之后,正如鬼所说,许山南凭借它的作品在诗坛大会中一鸣惊人。父亲和众人们第一次对他刮目相看,许山南在读过鬼作的诗篇后,这才意识到此人是一名旷世奇才,并深悔之前对他的轻慢。
从此,许山南开始常与此鬼纠缠在一起。有人为它执笔,鬼的诗情也愈来愈盛,为许山南发表了许多足以流传千古的作品。许山南也因此成为当代第一诗才,赢得了众人的敬仰和父亲的尊重。令他感慨道,原来自己曾经为之奋斗的一切,是那样唾手可得。
“所以这个爱作诗的鬼,后来怎么样了?”顾清池听了他的描述,忍不住打断道。
“它早已离开了我,直到现在几乎都杳无音信,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,估计还在想办法写诗吧。”许山南接着说道:“但那是之后的事情了,我先声明一下,与太子殿下比试的那首诗可是出于我自己之手。”
“为何你不继续让他代笔呢?”
“我现在也记不清楚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,大概是强烈的胜负心作祟吧,我想要证明自己的实力其实并不亚于太子。况且在与鬼交往的过程中,也学到了一点皮毛,我认为我的能力还是有所长进的。”
七年前的今天在人声鼎沸的第六届诗坛大会中,许山南见到太子的第一眼,便涌现出这样古怪的冲动。
“不好意思,这次我想以自己作的诗歌来参赛。”
跟在许山南身边的鬼有些吃惊,还是将信将疑地应允了。“你作吧,不妨一试。无论是什么样的作品,经我指点一二,也能轻松赢下来。”
许山南一反常态地拒绝了他的帮助。“这次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了,抱歉,我无论如何也要自己作。”
鬼见他意志坚定,也不好再劝什么。只能说道:“你放心,我会一直在场的,如果你想借我的能力取胜,只要悄悄给我个眼神就行。”
“但是你当天一直没有呼叫他?”顾清池又问。
“是啊。”许山南凄凉地一笑。
“比试最后以我的失败告终,鬼从那天起也再没出现过了。大概是觉得我不能再为它所用,对我感到失望了吧。即使如此,到现在我也是真心地感谢着他。”
杨璟玉听后诚恳地笑了笑,说道:“那天的结果并不能证明什么,请你再认认真真和我比试一场吧。”
许山南的眼角淌出了激动的泪水。
“好,那就拜托你了,这是我最后的心愿。”